公子摸到桌上的杯子,自己斟了一杯酒。酒杯在他手中转了一圈,他举到唇边啜了一口。
“我本该杀了你。”他五指紧握着杯子,低垂眉眼,道,“你利用我对你的善念来杀翠娥……你明知翠娥身在病中,故意放匪徒进村,然后以你的危难引诱我出门……你想借匪徒之手杀了翠娥——”
他手背冷白的皮肤毫无血色,青色的血管清晰地浮现出来。他的声音已经足够冷静,他必是等到自己能够冷静地说出这些话时,才来到这里。
“若不是她过去行走江湖,懂得在造房时留那一手,现在恐怕已经不在人世。”他的手指因为紧握而微微颤抖,“你害我妻子,我不杀你,难解我心头之恨。”
“但我不能杀你。”他压抑着声音说,“我不想让栽秧知道,他父亲是个会杀人的怪物。我也不想再造恶业,翠娥病了,我应该为她祈福,而不是再造杀孽。
“你走吧。”
萧绩闷闷地喝着酒,一口紧接着一口,一声不吭。
我试图打圆场:“二哥他……并没有害娘娘的意思。只是这次的匪不是一般的匪,是兵,二哥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……”
“没有。”萧绩忽然打断我,对李三公子说,“我确实想让张翠娥死,张翠娥死了,你化骨,对皇上来说是了断。你回建康,皇上也不会像如今这么煎熬。”
我惊得说不出话来,萧绩说的“今夜,我要替李三做个抉择”,原来竟是这样的抉择!
李三公子双手撑着桌子,站了起来。没有阳魃在身边,他的面目都变得异常苍白。
他说:“你心中只有皇上一人,其他人的性命,我的、我娘子的、村子里其他人的,全连草芥都不如。”
萧绩冷酷应道:“不错。”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赤红的血丝。
李三公子已经有了些醉意,摇着头说:“你跟了他这么多年,你不懂他。他不是想要我一个人,他怀念的是所有过去,他所失去的一切。
“他想从萧淳风身上找回维摩,想从新妃身上找回郗夫人,想从我身上找回过去的李柔风。他找不到的,他永远找不回来了。”
李柔风的目光悬在半空,定定地望着萧绩那方,他说:“与其让他早早绝望,不如让他一直怀抱希望,觉得总有一天李柔风会回去,不是吗?你不应该杀了我娘子,应该盼她活得长长久久,她多活一日,大梁的国运便能多兴盛一日。”
李三公子一句一句地说着,我看到萧绩如铁一般刚硬冷酷的脸色竟在一点一点地变化。
他的脸色灰败下来,眼睛中的自信和决然渐渐消失,渐渐只剩下灰暗与浑浊。
我那时总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局外人,进入不了他们这个局。我看到李三公子在忽起的细雪中离开,衣衫依然单薄,萧绩在沉寂下来的夜色中委顿下来,像一把突然松弛的弓,再也射不出破云的箭。直到十年之后,我回建康复命,才知李三公子在今时今日,便已看透一切。
七
萧绩离开了青衣江。
据说他回到建康之后,与梁皇有一次彻夜长谈。他向梁皇坦白了自己做的事情,长谈最终以梁皇暴怒,将萧绩投入大牢告终。
但梁皇终究顾念旧情,没有杀萧绩,说萧绩从哪里来,就应该往哪里去。萧绩自请投军,戍守边关而至白首。
抱鸡娘娘这一次旧伤复发,沉疴难去,李三公子听说,再往西方的党项之地,有雪山神庙,庙中有大和尚擅医术,泽被党项部落族人。李三公子便带着抱鸡娘娘和小妖怪前去求医。
我自然暗中跟随,李三公子最早发现我们时,便试图让我们离开,说他不需要被保护,更不想被监视。然而梁皇不允,我们自然不可能离开。阴间人与阳魃落入恶人手中,又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?李三公子自己也知晓。他虽不悦,但也无可奈何。到后来,他便只当我们不存在。
大和尚治病不收钱,但他难得遇见李三公子这样的隽秀之士,便请求李三公子居留数月,促膝而谈,雪山上风景宁谧壮丽,也方便抱鸡娘娘调理静养。
小妖怪甚喜欢这地方,每天白日里和党项部落的孩子们疯玩,乐不思蜀。小孩子天性本就如此,李三公子便由得他去,只是每日晚上督促小妖怪读书习字。
雪山上自然寒冷,阳魃素来不爱着厚衣,不喜穿鞋,初来时非常不适应,偷偷减衣,不着袜,结果疾上又加风寒。李三公子越发心忧,于佛前自责道:“我与翠娥娘子同生共死,前尘心结尽解,结缡以来,却有一事始终令我不安,觉得缺憾难平。我识得翠娥娘子时,便已经是腐尸一具,心凉身凉,血冷骨寒。翠娥娘子体感风寒,顽疾难愈,我竟不能予她半点暖热,着实是我无能,亦是我的过错。”
他执一小刀,刺破自己心口,刀锋辗转,血出而以盏接之,恳求道:“阳魃能医阴间人,阴间人却医不了阳魃。那夜我在修罗场中,眼见她的火焰在我怀中一点点熄灭,那种锥心之痛,唯有身受千刀万剐方可解之。世尊!我一介凡人,做不了别的,愿日日受此剜心之痛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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